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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孩儿怯生生地抬起眼皮看看他,犹犹豫豫做到桌前,瞪着桌上两碗清香的热粥,鼻翼抽动了两下,眼睛有些发直。

谢良钰看不得他这副小可怜样儿,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原身苛待弟弟已久,不能指望虎子现在就在他面前放开了动作。他也不多说,又简单说了一句“吃”,便兀自抄起自己那碗,故意装作很香甜的样子吃了起来。

虎子还是怕他,但这小子从小有股小牛犊似的愣劲儿,俗称记吃不记打,眼下肚子正饿,见哥哥不似往常凶神恶煞,又吃得香甜,渐渐的就也忍不住了。

谢良钰搁碗后头看见他小猴儿似的悄悄抓过碗吃起来,忍不住露出一点笑,随即却又为口中清汤寡水、甚至划拉嗓子的味道皱起了眉:他好些年没吃过这些粗糙的东西,尽管肚子正咕咕叫,可还是没能吃下去多少,就难以忍受地放下了碗筷。

反正暂时也饿不死。

谢虎却是狼吞虎咽,这点稻糠粥谢良钰瞧不上,对他而言却是难得能填饱肚子的热饭。七八岁男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一碗粥很快被喝得精光,稍稍解了腹中难以忍受的烧灼,小孩儿甚至伸出舌头将碗沿都添得干干净净。

谢良钰暗叹,连道厨房里还有,就要起身给他去盛,虎子却噌地跳起来,跑出去两步才想起停下来问:“哥、哥……你还,要不要?”

“怎还结巴起来了,”谢良钰笑笑,“我身上难受,吃不下去,你能吃就多吃些,莫往明天放,这天气怕会坏了。”

小孩闻言眼睛顿时一亮,干脆跑去把整个锅都搬过来,稀里哗啦喝了个肚圆,也得亏谢家用的是个小破锅子,不然他怕还搬不动。

谢良钰一手撑着下巴,满脸慈爱地看着这小东西,见他终于满足地放下饭碗,冷不丁问了一句:“虎子,你想不想读书?”

谢虎蓦地呆住了。

“你想不想读书?”谢良钰已想过他的反应,不见怪地重复问了一句,“七岁启蒙虽然稍晚,但无伤大雅,只是家里现在没钱送你上蒙学——跟我在家学倒也一样的。”

这话不假,村镇蒙学里的先生大多也不过是童生出身,很讲究的学堂才会请到秀才。原身的记性是真好,虽不学无术了几年,可当年的底子还在,谢良钰现在好好理理,给个幼童启蒙还是手到擒来的。

“想!虎子想读书!”

谢虎眼睛里骤然爆发出极亮的光彩来,比刚才见到粥时的渴望还深切,他一把抱住谢良钰的腿,激动得脸都红了,眉毛一撇,看着又要哭出来。

谢良钰轻斥了一声:“男子汉大丈夫,总掉什么眼泪!”

小家伙一下子把泪憋回去,却像是被这当头好运砸昏了头,俨然忘了半刻前还对兄长畏如蛇蝎,只憨憨地冲他咧嘴笑,简直要像小狗儿似的摇起尾巴来。

在这时候的乡下,读书实在是一件异常奢侈的事,只有家境殷实的人家才敢巴望着挑一个孩子送上学堂,便是如此也是全家人勒紧了裤腰带地供,只盼着家里能出个读书人,将来光耀门楣——便是考不上功名,识文断字的人在镇里也被高看一眼,更容易找那些轻省又赚钱的工作。

谢家当年供谢良钰读书便是如此,本来就算是谢父谢母尚在,也无力再让小儿也去上学,更不用提他们去世后这几年,谢良钰自己都荒废了学业,因此对于进学这登天似的好事,谢虎从未敢肖想过。

不想今日,赌鬼哥哥竟然主动要教他识字?!

哎呀,不行,不能这么叫,哥哥知道了怕会伤心。

这年纪的孩子最不记仇,虎子神经更是尤其粗,谢良钰苛待了他这么多年,如今稍稍抛出条橄榄枝,顿时就成了小家伙眼中顶好的哥哥,虽然还是怕,却一点不敬的心思都不准自己有。

谢良钰被那纯澈的眼睛一望,竟生出点汗颜来,他叹一口气,没指望能在这破败屋子里找到笔墨,便拿手沾了水,一笔一划地在桌子上写起字来。

原主书法如何他不得而知,可他自己当年为附庸风雅,是专门请大师指点过的,初习行楷,尤喜瘦金,生生习得了几分名家风范,如今只是简单在桌子上比划,也是行笔不停,轻转重按,圆融如行云流水,生意盎然,筋骨却锋锐半藏,气势逼人。

只是他自己还有些不满意——原主这些年荒废下来,腕力绵软、笔意粗疏,若想恢复自己原本的水平,恐怕有得再练了。

如今只是刚开始,谢良钰并不贪多,只教虎子学写了名字便停下来,让他去练,自己琢磨着需赶紧弄些纸墨来,好将意识空间中那些文卷默下来,备不时之需不说,也方便教习。

须得从长计议。

心有定意之后,眼见天色不早,身体也累到了极处,谢良钰站起身,跟虎子匆匆交代一声,掐着点儿往村中谢氏族长家中走去。

他是算计好了身体状况,寻思自己顶着这么副病弱残躯上门,想来族长仁厚,应不会将他直接打出来。

谢家村算是个大村,有百来户人家。从村名便能看出,其中以谢氏族人最多,族长还身兼村长之职,在村中有个黑瓦青砖的大院子,单看着便觉气派,令村民们羡慕不已。

谢良钰一路上走过来,没少感觉到路边有人议论自己,他只作不察,闷头走到族长家门口,犹豫了一下,抬手敲了敲门。

其实房子大门正敞着,谢家村民风淳朴,许多人家都没有关门闭户的习惯,只是为表尊敬,谢良钰仍是乖乖站在大门口,不敢随意迈过那道门槛。

一个约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闻声走出来,只见她身材肥短,身穿着颜色不大合衬的粗布衫,手里还端着喂鸡的簸箩,见着谢良钰,顿时一愣。

是族长的大儿媳妇陈氏,她见着谢良钰,顿了半晌,两只眼睛便吊梢起来,破锣嗓门喊将起来:“我道是谁,童生老爷可难得上门儿,告诉你,我家门儿清净,可没那不要脸的小娘皮与你私会!”

“请慎言!”

谢良钰目光如电,直冲在那妇人脸上,他从前久居其位,一身气势甚是煊赫,此时拉下脸来,有哪是一个粗野鄙俗的乡野村妇受得住的?那妇人禁不住后退一步,随即又为自己不自觉的举动大怒,簸箩一扔,双手叉腰便对着他破口大骂起来。

谢良钰转念一想,原身也着实该骂,见对方现在没再牵扯到无辜的洛梅娘,便干脆敛了神色,任那些唾沫横飞的鄙薄言语一股脑砸过来。他眉目不动,等了片刻才稍稍拱手,一句话沉声讲得温文尔雅。

“大娘,您且歇气,大爷爷可在家吗?”

谢陈氏又是一愣。

她总觉得今天这小子有点不大对头,像是给什么魇着了似的,说不上来的别扭。

乡下人怵那些神神鬼鬼,谢陈氏心里发毛,也不再骂了,粗声粗气道:“咋,找爹有事?”

谢良钰点头:“劳驾您,是洛家……”

他话没说完,谢陈氏就眉毛一竖,没好气地摆手:“得得得,你进来,爹在堂屋抽烟袋子,你自己去找他。”

谢良钰和洛梅娘的事,今日去过洛家的人都当作笑话讲的,这事虽和谢陈氏不相干,但到底同宗,如今谢良钰在门口大剌剌说起来,她便甚是觉得丢脸。

谢良钰要的便是这效果,他又礼貌地拱拱手,从善如流跨进门槛,往堂屋方向走,谢陈氏骂骂咧咧地在他身后拾起簸箩去喂鸡,谢良钰听见她骂自己“人模狗样儿的”,还有点想笑。

倒是骂着了,人样儿是他的,狗模子送给原身,精辟。

但要进屋时,他还是很快敛了笑意,面上严肃起来——今天来找族长,一方面是想给自己的“痛改前非”表个态,更重要的,却是关于即将到来的婚事。

虽然并没把那可怜的姑娘直接当成妻子,但毕竟是要成婚的,谢良钰把这事看得很郑重,更不想欺负了人姑娘家。如今他手里头没钱,在这么匆忙的时间拿不出像样的彩礼来,也不想便宜了那吴氏,可三书六礼的礼节,却还是省不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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