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仿佛真是三千年前,那和尚也是旧时模样,眼睛漆黑沈稳,一串极长的念珠,直拖至僧袍下摆。鹅毛大雪里,僧袍鼓满了风,念珠被吹得啪啪作响。

和尚说,你我还像过去那样,我说经,你挑错,挑对一处,我给你磕一个响头,说不过我,你给我磕一个响头。

蛇妖,敢和我比麽。

魏晴岚看著这幻象,琴声气韵乍乱,心魔骤生。当即双袖一拂,默默断了琴曲,眼前幻象一扫而空,雪却未停。沙上白雪,别有一番禅意。

他静坐良久,才重新按住琴弦,清雅的琴声如丝如缕。

雪似乎下得更大了,那和尚静静站在门槛外,手里拿著扫帚,扫著院中积雪。

那时他刚熬过雷解,成了和尚钵盂中一条筷子chu细的蛇,才爬出钵外,那和尚就回过头冲他笑了:“被打回原形,还不老实。”

常洪嘉听到一半,借故跑了出来。

浮桥边几丛矮灌已经将枝梢垂进水中,叶点碧溪,无风自生涟漪。

常洪嘉估m著生火煮饭的时辰,将舀满清水的水桶勾在扁担上,一路挑,一路有水花溅出来。黑蛇跟著常洪嘉走出一段,渐渐地又多了别的蛇,常洪嘉炒菜的时候,这群小蛇便在灶旁等著,嘶嘶地吐著信子。

修为稍浅的蛇扛不住天x,候著候著便在寒冬中昏昏欲睡,直到盖板揭开,米饭腾起一阵白雾,饭香散开,才自己醒了。饭席间鸦雀无声,一尾尾蛇像老僧入定般盘在蒲团上,直到常洪嘉吃了第一筷,蛇群才动起来。

黑蛇几口吞咽完斋饭,正要离开,却看见常洪嘉神情恍惚地拿著筷子,久久不落箸,不由多待了一阵。待群蛇散尽,常洪嘉才坐到它身边:“你今日说的,都是真的吗?”

黑蛇咧嘴道:“十句五谗,只能半信。”

常洪嘉摇了摇头,再开口,说得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:“我幼时父母双亡,吃了上顿没下顿,只好到迦叶寺做和尚。二十年前迦叶寺一场大火,数百人被困火海,哭声一片,都以为要死了,是谷主踏著火进来,丈高的烈焰,在他面前分作两边。我们都跟著他走,走到一半,他摆摆衣袖,便下起雨来……”

黑蛇低声道:“千年古刹,又是故人圆寂之地,他自然会去。”

常洪嘉恍若未闻,脸上笑意淡得不可捉m:“我以为他是菩萨,别人千恩万谢,磕过头就走了,我一直跟著,他乘云过山,我跟著他翻山,他涉水过河,我跟著他蹈水。他本来不肯答应,最後还是让我进谷,我、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不知足。”

黑蛇再不迟疑,断然道:“常洪嘉,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收留你?”

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,展颜笑了一下:“他慈悲心肠……”t

黑蛇压低了声音:“因为那人也叫洪嘉。”

常洪嘉脸上突然褪了血色,静静坐了许久,才含糊不清地点了一下头。黑蛇仍喋喋不休:“我照他的吩咐,在你面前重提旧事,不过是想断你的执念。他有多寡淡无趣,生x凉薄,你不知道,常洪嘉,你还是回你的听银镇。”

常洪嘉吓了一跳,这才与黑蛇对视:“我知道!上一回下山七年,我就在想,与其匆匆过一世,不如呆在谷中。谷主救我一命,常洪嘉无牵无挂无亲戚朋友,正好报他一辈子的恩,等我老了,腿脚不便,再出谷也不迟!”

黑蛇从未见过他如此乱了分寸,倏地立了起来,呲了毒牙作势要咬,常洪嘉仍不知闪避,脸上三分温吞、七分黯然:“除此之外,我并无奢求。”

黑蛇嗤了一声:“我倒要看看你,能憋多少年。”

言为心声。如水煮到沸时,自有白气氤氲。

偏偏有这样的不语君子,纵是水烧沸、烧干,也不愿泄露出一丝一毫。

眼前这人,好的不学,这一点倒是跟自家谷主学了个十足十。

第四章

入夜後,谷中并没有响起琴声。常洪嘉熄了灯,掀开被褥的时候,才发现天气一冷,棉被下竟然躲了不少蛇,昏昏地度著冬眠。他无处可睡,只好又披上一件夹袄,从屋中走了出去。谷中辛夷夜放,和浮屠道相比,一春一冬殊然有异。

不知不觉又走到沙池,魏晴岚竟然在台上支著头浅眠,墨绿色外袍在石台上铺开,面如月华,丝绦映雪。常洪嘉看得呆了一阵,披著夹袄,慢慢在沙池边坐下,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才陡然回过神来,拍打起双肩的积雪。

他站起身来,把冻僵的手拢在袖里,又看了一眼谷主,正要拱手行礼,却发现那人仍一动不动地睡著,两弯睫羽上都结了一层冰渣子,长发上点点白雪,如墨上银霜,暗绿长袍被积雪盖了大半。

常洪嘉愣了愣,拱手行了个礼:“谷主,天寒地冻,不如暂避风雪吧。”

魏晴岚如若未闻,一手支头,一手随意地搭在琴桌上,他惯用的那张瑶琴离他不足半寸,同样埋在积雪里。常洪嘉这才看出蹊跷,轻轻地又叫了一声:“谷主,我是洪嘉。”

正赶上一阵大雪,卷起飞雪,呼地一声扫过,常洪嘉以袖掩面,连眼睛都睁不开,好不容易地等这阵风刮过去,石台上雪又堆高了数寸,连那人的手都埋了起来。常洪嘉倒吸了一口凉气,仓惶转身,从浮屠道气喘吁吁地折回山谷,掀开棉被,胡乱拍醒褥上熟睡的几尾小蛇,随後几步走到浮桥,伸手拨开桥桩旁早绽的几树花枝,黑蛇正盘在花下,直到被常洪嘉高举起来,才睡意惺忪地睁眼。

等一人一蛇匆匆来到沙池,琴桌瑶琴俱被积雪盖住,黑蛇嘶地叫了一声,双目圆睁,良久才道:“迟了。”

常洪嘉愕然道:“什麽迟了?”

“幻象迷眼,被困沙池,”它游到沙边,又定定地看了一阵:“明明朔月修为大减,还敢让我在你面前重提旧事,也不怕自己听了……”

常洪嘉低声道:“谷主他,禅法高深,不可能。”

“禅法高深便不会在沙池上苦修了。为破心魔,为见心魔,谁说的明白。”黑蛇嗤道:“常呆子,我去带他出来,三日之後,若不见成效,你再谋出路。”说著,和随後赶至的几尾灵蛇吐信低语一阵,只身入了沙池。

此时的沙地已被积雪覆盖,黑蛇游在雪里,带出深深一道拖痕,不多时,就来到石台下。余下的蛇群以青蛇为首,在沙池四角布下结界,呼啸的寒风被结界稍稍一阻,雪这才下得缓了。

常洪嘉终於回过神来,一言不发地站在池边。

领他入谷的青蝮蛇看了他一眼:“先生大可放心,以谷主修为,不会危及生死。黑蛇此去,是以神识入谷主幻境,助他看破。”

常洪嘉想起一日前自己身陷幻象的时候,种种昏头转向,若没有他人点醒,万万看不破,不禁僵站在那,有人问话才呆滞地应上一声。

山中时日飞度,转眼三昼三夜,沙池中仍是音讯全无。群蛇除了偶尔来加固结界,大多已经散去。一尾青皮小蛇吃了几口常洪嘉掰碎的素馍,抬头劝了他一声:“先生听我一句,回去歇歇再来。”

常洪嘉摇了摇头,眼睛下一道乌青,人已不胜疲惫。

整整三日,黑蛇蜷卧在雪中,谷主亦是动静全无。常洪嘉看了看日影,慢慢站起身,抖擞衣冠,勉强笑了一下:“不如让我试试。”

小蛇低声道:“你去只是送死。”

常洪嘉竟是又笑了一笑,一字一字缓缓道来:“我会万事小心谨慎。”思索片刻,又替自己辩解了几句:“先前被幻象所迷,错在毫无防备。如今为他而去,绝不会重蹈覆辙。”

青蛇沈声道:“先生说得再多也是无用。”

常洪嘉脸上颇有些为难,轻声问:“我若执意要去呢?”

小蛇静守原地,只是摇头。

常洪嘉脸色愈发惨淡,苦笑著说:“我答应你,会倾尽全力。”

小蛇顿了顿,才道:“倾尽全力,才会越陷越深。常先生,你连我都说不过,又如何劝说谷主。”

常洪嘉蹙著眉头,一时束手无策。

那青皮小蛇把眼睛闭了起来,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传来布匹撕裂的轻响,小蛇愕然睁眼,看见常洪嘉将外袍撕成布条,首尾相接,连成一条长绳,一端绑在山石上,一端绑住自己右手,几步走到池边,然後才用腰带遮住双眼,在脑後牢牢打结:“请开结界。”

小蛇一时默然,心知这样布置,就算再有不测,也能凭绳索拉回一人。常洪嘉重复了一遍:“请开结界!”青蛇这才将结界打开。

常洪嘉蒙著双眼,听见风声暴涨,朝它微微点了点头,转身踏进沙池。他按照先前目测所得,直行十六步,伸手一探,却探不到石台边缘,只得慢慢寻了一阵,最後发现小心翼翼,仍走偏了四五步。

等常洪嘉一点点从雪里m到魏晴岚的袖袍,用手轻轻扣牢了他的手腕,已过去半柱香光景。他脱了外袍立在雪里,浑身上下冻得没有一丝热气,颤抖著除下遮眼的布条。雪花纷乱,全朝他脸上扑来,眼前景物一黑,再睁开,竟看见刺骨的风雪,渐渐变成了旖旎的雨丝。

风轻轻从眼前吹过,满眼浓淡深浅不一的绿意,如墨色在水中散开。空灵俊逸的翠竹一gg、一丛丛、笔挺地站著,竹叶舒展,偶尔有几枝还未长硬的竹枝向一侧垂去,连带著枝上茂密的竹叶阻住了去路。常洪嘉好一会才回过神来,把竹枝轻轻拨开,缓缓朝前走去。

泼天的细雨,一直无声无息地下著。细雨中,雨珠从叶j流到叶尖,啪的一声,叶片轻颤,水珠便从竹叶滚落,重重地打下来。

常洪嘉只知道魏晴岚的神识被困此处,却猜不透是哪个方向。在这片密而轻的雨幕中,他穿著越来越沈的布衣往前走去,每走一会,就得停下来拧一拧沾满雨水的下摆。正不知道该去向何处,忽的看见南面一片黑压压的山雀哗的从林中飞起。

常洪嘉循著方向,慌忙朝那边跑去,估m著快到了,四下望著,却又渺无踪影,只得不停地在原地转著圈。

就在这时,不远处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:“施主,是和尚赢了。”

常洪嘉吃了一惊,往那边看去的时候,只隐隐看见一个灰色僧袍的背影:“施主杀气太重,一言不发就要打。竹林细雨,正好洗净你一身戾气。”

常洪嘉拨开竹叶,匆匆赶过去,和尚已走远了。他面前,一个青年男子被佛珠捆在一棵挺拔的辛夷树上,气急败坏,竭力挣扎。树上花还未开,被碧绿纤细的凤尾竹半掩风貌。常洪嘉愣了一瞬,正对上青年那双极为年轻的眼睛,只长及背部的发丝高高束成在脑後,左右刘海都黏在鬓角,额头袒露著,上面白皙光洁,并没有佛印。

第五章

常洪嘉静了片刻,才慢慢露出一个微笑,轻声道:“谷主,洪嘉来接你了。”

那人皱著眉头,鄙夷不屑都坦荡荡地写在脸上。常洪嘉试探地走过去,伸手去解佛珠的时候,魏晴岚突然从嘴里伸出鲜红的信子,像蛇类一样,舌尖分叉,只差半寸就碰上常洪嘉的侧脸,见把常洪嘉吓得变了脸色,竟是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。

等常洪嘉回过神来,首先留意到的便是他的无声笑,心中一凛,声音又放柔了几分:“谷主,听银镇,鹤返谷,常洪嘉,您还记得吗?”那人歪著头,恶毒地眯著眼睛,仍不出声,仅用腹语嘲道:“和尚,你又在玩什麽把戏?”

常洪嘉尴尬地笑了两声,自去扯那串佛珠,岂料费了老大的劲,佛珠却犹如铁铸铜浇。他想了想,从常用的针囊里取出长针,接连扎在那人神门、合谷、劳g、极泉四x上。魏晴岚吃了一惊,胡乱扭动起来,合抱chu细的树干被他晃得枝摇叶落。

常洪嘉还想下针,见他奋力闪躲,试著宽慰道:“谷主,这些都是提神醒脑的x位。您在沙池上抚琴,不小心入了魔……”

他还想说些什麽,魏晴岚突然用额头猛撞了他一下。常洪嘉措不及防,被撞得眼冒金星,用手去m的时候才发现破皮见血了。那人高高扬著眉毛,笑得万分可恶,明明是额头撞额头,他却安然无恙。

常洪嘉用袖角捂著伤处,愤愤道:“谷主,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……”他才说了半句,就醒悟过来,迟疑地看了魏晴岚一眼:“洪嘉冒犯了。”

那年轻妖怪眯著眼睛,眼神四处乱转,心猿意马,偏偏不再看他。常洪嘉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,过了半天,才扶著树干苦笑了一下。他想起黑蝮蛇也进了此地,独自往南又走了一段,专往草丛茂盛的地方找,寻了半天,回过头一看,发现魏晴岚也累得不轻,气喘吁吁地闭著眼睛。

常洪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,似乎还未习惯这人会喜会怒、行无禁忌的狂态,往前走了几步,随手折了一g碧绿竹枝,在草甸中来回拨著,想找到那尾黑蛇。草尖上的水珠飞溅起来,又是一阵惬怀凉意。

正出神间,忽然听见魏晴岚的声音:“和尚!出来!和尚!”他往回看的时候,发现那人无聊得紧,用腹语在大喊大叫。急忙走到树下,小声说:“谷主,有洪嘉在。”

魏晴岚看著远处,穷极无聊地瞪著眼睛,仍用腹语道:“去把那秃驴叫过来!”见他不动,又颐指气使了了一句:“去啊?”

常洪嘉站在不动,许久才微微笑道:“谷主可是没有事做?”说著,捏著竹枝,看著树上隐隐的花苞,轻声笑说:“洪嘉幼时也曾学过观音灵感课和地藏占查,能测凶吉前程,不如给谷主测一卦?”

那人终於安静下来,不置可否地看著他,许久才用腹语问:“测我什麽?”

常洪嘉轻笑道:“测你三千年後,是何成就。”

魏晴岚登时饶有兴致起来:“我是何成就?可是神通广大?”

常洪嘉点点头,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:“三千年後,谷主神通广大,乐善好施,有呼风唤雨、通天彻地之能。”

“我住在何处?”

常洪嘉轻声道:“听银镇向南十里,有山谷名鹤返,谷中遍生奇花异草。谷主便住在那里。”

那人听得志得意满,眯著眼睛笑了:“那我岂不是很威风!快算算三千年後,那秃驴是何德行,是不是比我差一些?”

常洪嘉愣在那里,良久方道:“大师似乎……早已圆寂了。”

魏晴岚怔了一下,仍没反应过来:“你是说,到那时,和尚已经死了?”

常洪嘉见他满脸茫然,一时无言以对,忖度片刻,才低声解释道:“人命终有尽时,不能如谷主一般长寿,彼此相伴,最多不过百十年。”

魏晴岚脸色忽然y沈下来,眼神y鸷地盯著脚下,不知道在想些什麽。常洪嘉见话已说破,轻声道:“百十年过後,撒手归去,轮回簿上又各有因缘。”

说到这里,顿了顿,见魏晴岚脸上乌云密布、越发不快,强笑道:“谷主不是说三千年後,很威风麽?”

他说著,大著胆子笑问:“那谷主可曾想过,免去中间的修炼渡劫之苦,直接去往三千年後?”

竹林间细雨蒙蒙,雾气涌动。那人一动不动地被绑在树上,眉头紧蹙,常洪嘉正以为他会斟酌一二,魏晴岚却断然道:“不去!和尚要是死了,我一个人威风,有什麽意思!”

常洪嘉听得怔忪,几不可闻地问:“要是我说,眼前所见的故人旧景,都不过是心魔作祟,唯有三千年後……才是真的。”

“那也不去!”魏晴岚仅以腹语应对,语气不含抑扬,惟有神色喜怒分明。

常洪嘉见他一副钻了牛角尖的样子,气鼓鼓地捆在那里,自己和自己怄著气,只好陪著又静站了一会。等到林中细雨停了,骤然看见一袭灰袍的和尚,撑著一把七八成新的白纸伞,拎著食盒往这边来了。

魏晴岚这才清楚起来,眼睛一眨不眨,直到他走近了,才用腹语愤愤道:“和尚,他说你是假的!”

那和尚撑著伞静静站著,常洪嘉第一次面对面地看清他的脸,那人莫约三十出头的年纪,眼睛漆黑沈静,僧衣半旧,熨洗得极干净,嘴角笑意淡淡的,要靠近了,才看得出他在笑。

常洪嘉如临大敌,神色肃穆地守在一旁。和尚只视而不见,温声道:“是真是假只在你一念之间。蛇妖,你自己又是如何想的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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